六国之盛也，精骑弊野，四通辐辏，广车并陈，往来驱驰，烟瘴绝尘；积粟盈山，民殷而国富。且赵据常山、太行之险，齐负东海、渤海之滨，楚收黔中、巫郡之饶，韩守陉山、成皋之固。虽秦因势兴，一旦六国奋其威武，振六师之烈，如雷霆加诸，勒精兵，若乌云合，晨鼓响，暮临函谷。顿兵坚城，虎贲扣弦，瞋目怒喝，斥之以道义，责之以倍盟，诛之以刀刃。秦虽虎狼，以六国之盛，恶可无忌？然挟正义之气，聚天下之众，驱六国之卒，惠王不蚤稽首肉袒，俯伏斧锧，乃狂恣从容，礼倨睥睨，嚣焰益张，何则？此诚其纳张仪计，间诸侯，知必不自固也。
战国之际，纵横舌辩之士遍天下，张仪为之魁。仪智巧机敏，逞口舌之辩，千万策士盈庭与论，弗及也。一仪在，诸侯皆争酰献宝货，委质称臣，撤师相踵，捐地以事秦。夫诸侯非愚暗，六国之士非驽钝，城非不坚，军非不强，国非不富，竟制于一仪，玩诸股掌。仪东出则齐惧，西乡则戎服，南举则楚臣，北上则燕降。纵横四海之内，游事群雄之间。故秦并巴蜀，开西河，取上庸，拓地千里，雪闭关之耻。是一仪，威秦，破合纵，畏天下诸侯。
仪之诈楚也，诱厥绝齐，许以商於六百里。既楚王绝齐，怒之曰：“臣有奉邑六里，愿以奉大王左右。”楚果怒，悉起国中兵。秦婴关扞险，伺其弊击之，败楚蓝田。
予读《史记》至此，服膺仪谋之智也。初，其陵百仞之城，蹈铦利之锋，浴血殊死，蓄粮殆尽，乃收尺寸之功。及拥辩，案之以兵，韬光养锐，待仪说毕，徇军而下，汹汹而攻，势不掩耳，坐收刈旗攘地之效。先以辞惑之，后以兵伐之，阴遣一上将将之，麾虎贲蹑其后，出其不意，击之不备。呜呼！此者智略深矣，得之博矣，亏损鲜矣！天下诸侯虽受其患，计无所出。
势者，顺之则生，拂之则亡。仪杂采众说，料敌顺势，名成而功就。或诮仪非君子也，专恃诈力，不务正业。噫！斯言谬矣。太史公云：“虽非笃行之君子，亦战国策士也。方秦之强时，天下犹趋诈谋哉！”策士者，恶可妄以德绳之？况天下尤趋诈谋，曷为不责天下众而独责仪？
仪相秦十数载，惠王甚器之。惠王薨，武王立。武王忌仪。仪孰察之，说武王，入魏，封相，富贵终老。《大雅》云：“既明且哲，能保其身”，斯仪之谓欤？
然张仪量小器狭，争权媚上，谄谀惑主，其瑕疵也。陈轸者，亦杰士也。仪妒，间毁之，乃去，示不容也。商君曰：“有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敖于民。”于仪，殆蔽人之语也，焉蔽厥量小？
彼辞，非大道之本也。持辩之术，非万世法也。一时损益，难泽远者。倘使策士持其一端，易流诡也。故秦北面称帝，混一金瓯，策非出仪，诚乃应侯，李斯之徒谋也。盖仪之远略，莫逮应侯，李斯者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