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7年，临潼城东的北魏驿站，郦道元正急匆匆收拾书稿。
屋外的弟弟和儿子焦躁不安，随行士兵横七竖八瘫倒在地上。萧宝寅已经围困驿站五天了，坐等里面的官方代表团活活渴死。
《水经注》里奔涌着1252条大小河流，此刻却换不来一滴救命之水。
郦道元轻抚这本呕心沥血之作，回想起一生刚猛铁腕而得罪过的大人物。如L 8 q ^今被他们W 4 K & ) 6联手送入死地，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跪着活还是站着死？这是人性m , _ X ;终究要面对的千古难题…
淝水战败后，雄霸北方的前秦一夜间土崩瓦解（见秦岭一白.4 = + 8 –苻坚篇）。
拓跋珪等旧贵族们集体倒戈，纷纷跑回老家扛起复国大旗r s w。苻天王优待俘虏的凄惨下场，重新定义了斩草除根的适用范围。
绝其本根，勿使能殖。田间老叟的种地经验被权斗精英发扬光大K / E # l , T，后世皇族开始陷入至死方休的血腥轮回。
拓跋珪拳打后燕、脚踢后秦，39岁被亲生儿子o r : S ) A N a 杀了。
拓跋嗣北伐柔然、南攻刘宋，32岁嗑长生药毒死了。
拓跋焘一统北方，饮马长江，44岁被贴身太监剁了。
拓跋焘! = n ( N y z U B就是北魏太武帝? E $ –，撂翻他的小太监叫宗爱。
宗爱接连杀掉两O y , x } a *位皇帝j e p，被新上任的拓跋濬剿灭三族。面对焘爷爷留下的破烂摊子，文成帝计划休养生息。
经过多方调研论证，还是进口宗教容易漂洗罪孽，那就赶紧开凿云冈石窟吧。
云冈石窟一期工程结束后，文成帝让老师将先祖的灵位送去供奉，还赏给他永宁爵位兼任宁远大将军。
这位皇帝老师就是郦范，他的大儿子叫郦道元。
郦范想在皇家祠堂单曲循环《大悲咒》，却被告知超度类音乐现已全网收费，我佛不渡穷逼只渡VIP。
老郦沉默了一会会，还是掏出三块钱买来听歌权。无论鲜卑还是汉人，对于死后的灵魂生意拥有同等敬畏之心。
然而，鲜活的生命反倒分出三六九等。
和五胡十六国相比，姓汉的名誉地位稍涨。
和鲜卑贵族们相比，姓汉的折算价格很低Y : g g s ? T。U W B = 1 & X T
郦范用才干努力撑r X 0 x 7 ^起一个家，让五个儿子活的衣食无忧。其他汉家孩子吃饭都成问题，郦道元还V Y l / L t M t能天天有书读。
出身是命，成长是运。谁也无法选择时代和家庭，只能靠读书改变自己的运和后代的命。
有一天，郦道元读《山海经》：刚山之尾，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蛮蛮，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
这特么写的啥玩意，作者是异形系列看多了吧。
郦道元百思; x F ; K F不得其解，三弟正蹲旁边背书：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郦道元被吵的心烦意乱，一巴掌扇过去怒吼道v ? C C _ U r：再在大哥面前老子长、老子短~ K ! 2 G J l `，信不信我砂钵大的拳头锤死你。
穷苦家的孩子爱抱团，是靠聚^ 6 T L 0 4 L U .合血脉求生存。
富贵家的孩子易争斗，是想分割血脉享生活。
郦道元注定是家族财产继承者，晚出生几分钟的弟弟只能喝点汤（然兄弟不能笃睦，又多嫌忌，时论薄之）。
血脉延伸出的不止是人情温暖，还有利益分, y ] s Z (割的撕咬争斗，连皇家也只能用嫡长子制规避阴阳相随的风险。
至于郦范，一直都在拼命加班挣业绩。
公B s B元467年，南朝的刘彧杀了皇帝侄子，篡位后又把威胁皇权的亲兄弟统统干死。
北魏孝文帝趁着南朝内乱，_ S – z 4 a派大将军慕容白曜带兵南征。郦范担任高级职位左司马，上茅房都在思考% D y # 5战略部署。
老白认为攻具未备，不宜遽进，老郦说：今轻军远袭，深入敌境。出其非意，可一攻而克之。
老白想要破城掳掠，尽为军赏，老郦说：今皇威始被，民未沾泽。宜先信义，然后民) X Y f W o心可怀。
老白兵围刘宋肥: F 3 + _ i城，攻则淹日h A ! $，老郦说：死者涂炭，成败之机。若飞书$ ` . i P告喻，不降亦当逃散。
北y , ,魏大军四年之内接连攻1 1 w U # #占淮北、] . I D l H U p山东，慕容白曜激动地表扬郦范：此行也，得卿，三齐不足定矣。
郦范k 4 5 g } i靠着战功升任尚书右丞，工资福利也水涨船高。鲜卑贵族喜欢搞种族歧视，联合诬陷他勾结国外势力。
孝文帝亲自安慰道：镇将伊利表卿与外贼交通，规陷卿罪，窥觎州任。有司推验，虚实自显，卿其明为算略，勿复怀疑…
不管~ i e v x } 8 7 f南朝刘宋还是北魏拓跋，众多打工仔只想讨个生活着落罢了。
郦范回家屁股还没坐稳，郦道元就捧着作业本冲上来。
《大禹记》著山海，周而不备
《地理志》其所录，简@ M 1 M @ 7 ( 2 C而不周
《尚书》、《本纪》与《职方》俱略，裁不宣意
《水经》虽粗缀津绪，又阙旁通
…
老郦没想到大儿子的地理兴趣如此浓厚，但是这些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 N n – Y 了。
南北政权割裂长达上百年，山川河流却是a y 7 a s自然界a ^ ) ] % W # n [的共有资产。面对残缺不全的九州古籍，只能感h k Q ] Y G b S )慨沧海桑田的历史变迁。
郦范的心头隐隐有些担忧：北魏境内可以随便走访考察，万一儿子H 0 % c n o w S –跑去南朝搞科研，恐怕就被当成间谍剁了。
过两天去青州上任，老爹带你放放风吧！
郦道元欢天喜地的收拾行李，等待他的不光是好客山东的秀丽美景，还有连年大战造成的民生凋敝。
郦范忙着战后的经济重建工作，郦道元看到的却是鲜卑贵族和汉家豪强肆虐，几乎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他采访街边卖杂粮煎饼的小贩，对方一脸惊恐的说我很幸福。隔壁装修豪华的大虾店，十几个壮汉正坐在前台数钱。
吃饭不给钱和吃饭胡收钱的，与经常进城打劫的山贼没啥区别。
郦道元在荒山野岭间沿河而上，不禁想起孔子观水的典故。
子贡A a 3 n q : ^ c：君子所见大水必观焉，何也？
孔子：倨邑必循其理，此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a F s 2 O ? B u流行赴j Y * | V 8百仞之嵠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_ Y ? o ? I k j c似法；盛而不求概，此* 3 f似8 / ` 4 6 T d k *正；x I i L X n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万物就以化洁，此似善。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C x ~观焉。
与大水化洁万物的效用相比，《水经》作注的初愿好像变得渺小V d 4 } # ; j ]，郦道元渐渐捏紧自己那双砂锅大的拳头。
公元 c d ^ I u489年，郦范在家中病逝。
郦道元依法继承永宁爵位，四个弟弟只能眼巴巴干瞅着。他们X 6 E k } K将变成郦姓大族的分支，百年后的子孙会流散各地。
族谱宛如一棵大树，躯干茁壮成长而枝叶随风飘零。刘备可以拉扯中山靖王之后，寻常人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
对自由个体而言，享受主杆养8 P ^份就得肩负起家族传承。郦道元终究没有辱没姓氏，用自己的心血浇筑出参天大树。
毕竟，他原本也可以l , b ! &活的很舒坦。
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从大同搬家到洛阳。
鲜卑贵族反对迁都中原，却无法阻挡皇帝的汉化决心。新班子组建起来后，郦道元当上北魏朝堂的尚书郎。
对那些迟P ! ^ Y n X 2 H H到早退不打卡、穿着拖鞋开大会的人员，郦道元不管种族职位统统弹劾，硬是让领导们带头遵守规章制度。
御史中尉李彪被整过% . ~几次，反而敬佩郦道元执法清刻。御史部门最缺这种敢想敢骂的人，连夜将他调过来重用。
天天喷别人，哪能不挨喷。
李中L Q 4尉被人弹劾到罢免，郦道元也跟着被撤职。他想起《山海经》里的洛水怪物，干脆跑去河边拯救濒危物种。
蓬头垢面三个月，郦道元在笔记中写道：洛水出京兆上洛县遭举山，水出西北竹山东，南流注于洛。水北发: , i尸山，南流入洛…
他0 e A B c + ] y对洛水的注解K – . + M n字数，已经远远超过《水经》原著。这本三国时期的粗糙读物，在郦道元手中焕发出自u # ! j I u p S j然生机。
及余来贱跻此境，既至欣然，始信耳闻不如亲见矣。
公元502年，朝廷派出搜山队寻找郦道元，让他马上去冀州做长史。
当地一把手是皇后的父亲，常年驻外作战顾不上回家。整个; | J U G 9 z冀州乱的一塌糊涂，官和匪只f p 0是打劫口号有些区别。
郦道元心里装着青州| W j 4的记? X p { 0 2 . V忆，还L j J有自然山水间的春生冬藏。他看懂天道孕育出无尽生命，靠得是! w $ T –温柔与肃V t z H l Q杀并存。
人多了，狼受不了
狼多了，兔子受不了
兔子多了，草原受不了
…
自然无善恶，只有枯荣交替
天道无正邪，只论阴阳平衡
人心有取舍，但求知行合一
郦道元在冀州呆了三年，当地豪强和二痞子的生活苦不堪言（为政严酷，吏人畏之，奸盗逃于6 e 7 w r他境）。
调任鲁阳郡守，郦道元兴办学+ u 1 j V校并鼓励适龄儿童入学。皇帝得知后夸赞：今可听之，以成良守文翁之化。
调任荆州刺史，红顶商人扛不住郦道元的铁腕，要求前任领导回来解决售后问题（诣阙讼其刻峻，请前刺史寇祖礼）。
老寇派* , + A & e兵强行扭送郦道元回京# & n S，两人一路干架互殴而被双双撤职（遣戍? ` m n ! – u / H兵七十人送道元还京，二人并坐免官）。
以多暇空倾岁月，辄述水经，布广前文。
接下来的10年，郦道元彻底丧失上朝资格。| e D a 砂锅大的拳头打不到违纪人员，只能紧握着笔杆子疏通《水经注》。Y N K
他四处搜寻地理古籍，回家后逐条梳理比对。再去力所能及的地方现场勘验，用优美散文记叙一条条河流的故事。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R p 7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
巴东三峡巫峡长，& ~ : 5 T A E z猿鸣三声泪沾裳！
郦道元为编书而东奔西走，看尽鲜卑贵族和汉地豪强压榨下的普罗大众，他的目光不禁投向从未去过的南朝。
所有典籍都是那边传来的，那边的生活是不是更美好？
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以s x i G自然山川为界，提及十六国君主时直呼其名，却常常用南朝年号作为时间节点。
这要是放在清朝，估计连家带祖坟全被抄干净了。
如果郦道元来到南朝，就会发现两边差求不多。
北魏皇帝为了全盘汉化，带头将拓跋氏改成姓元的。即便与汉地大士f S H s { h K族通婚联谊，也扭转不了病入膏肓的l & s 6腐化趋势。
南朝更能瞎折腾，已经换过三茬老板（见秦岭一白.萧衍篇）。萧皇帝住在寺庙不回家，搞的举国搜刮民财当赎金。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争斗v ` 8 Z Q #。当制度无法消除不公和恩怨，就逃不出韭菜抗议的争斗轮回。
公元523年，北魏的造反M Y t 5 )活动空前繁荣。
郦道元受聘为河南尹，主抓洛阳的安保工作。山贼这份极有前途的职业，首次出现招工难问题（山蛮伏其威名，不敢为寇）。
孝明帝在北方六镇搞改制，派他去传达活动精神。结果六镇提前叛乱9 g | V {（见秦岭一白.独孤信篇），裂变出奠定隋唐基业的关陇D O v 4集团。
南梁武帝趁着北魏内乱，i p W *派大将带兵围攻扬州。郦Z 7 + {道元升任摄行台尚书，拉齐人马打了场漂亮仗（道元追讨，多有G = ;斩获）。
就像当年父亲那般，= 0 3 Z k ( $ J郦道元靠着5 S Y i k ! w O战功当上御史T 0 R H T } i中尉。
听= 7 y = T i说郦道元当上御史领导，权贵豪强们又睡不着觉了。
法不诛心，唯论言行。郦道元一贯采用威猛刚硬的执法手腕，将特权大爷的违法念头统统震死在摇篮里。
习惯插队的公子哥感觉排队很傻缺，但是看到郦道元的大皮鞭…（权豪始颇惮之，而不能有所纠正; ] m e : 4 K，声望更损）。
我们不坑老百姓了，坑自家兄弟总可以吧。
城阳王元徽是北魏皇族，看上堂兄家里的一张豪华双人大床，就诬陷元渊造反好g Z i 1 1 – , + B继承他的全部遗产。
元渊是9 w ] o一介武夫，吵起架来连个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郦道元免费4 , ;帮他澄清辩护，老元也只会一个劲的说谢谢。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元徽恨不得将郦道元千刀万剐。
汝南王元悦是皇帝的亲叔叔，自幼博览群书而且高度洁8 b U q癖。他已经升华到某种境界，彻底摆脱男欢女爱的臭毛病。
没错，这位王爷喜欢男人，跟丘念大帅哥好的天天穿一条裤子。
元悦爱丘念，但是+ o Z z丘念爱钱。他按照送礼轻重草拟官员名单，然后躺在王爷怀里撒娇发嗲，画风太美简直一想就吐。
元悦将这些人调到钱多事少的岗位，唯一要求是让丘念多陪陪自己。郦道元听说之后，很想剁了这位同志。
丘帅哥经常睡在王府不回家，郦道元派人在墙根下蹲了半个月，才逮住走路还要扶着墙的丘念（道元密e t ` @ k |访知，收念付狱）。
元悦连夜向太后讨来免罪金牌，郦道元看都没看就剁了丘念，还编写报告弹劾王爷（道元遂尽其命，因以劾悦）。
如果眼神i g y c w j 2 M W可以杀人，元悦恨不得将郦道元千刀万剐。
就这样，郦道元修理过的大人物越来越多。他却时常捧起四十卷的《水经注》，琢磨着序言部分该怎么写。
公元522 Q 4 ; K o7年，路边社报道长安的萧宝寅意图谋反。
老萧原本是南齐皇族，被萧衍干破产Q 7 { L M ) Z l o后投奔北魏。宣武帝不光让他做了雍州刺史，还将公主送来当媳妇。
萧宝寅一心恢复南齐小X d Q u霸业，多次带着北魏人马跑去揍南梁。眼见天下局势越来越乱，干脆想趁机玩把大的。
孝明帝f c ( p派人去长安搞调n X o / h e ` D M研，元徽和元悦极力推荐郦道元。] ]要是把这位猛人送过7 ! } D 3 = % d $去，不想造反也被吓得造反了。
其实，造不造反没关系，只要弄死郦道元就行。
皇帝加封郦道元为关右大– R ` Q ~ ( Q .使，让他带着随从人员前去上任。郦道元前脚刚走，元悦就给老萧发消息：稽查队来了，你注意安全！
萧宝寅担心被查/ n B + f出假账，派兵将郦道元围困k i Y # L d p 8 )在临潼驿站。
官方代表团没F 6 k z 2 ` @ 0 p有水喝，在院里连! / 1 3 g着打了十几个井眼，深H ( z # H %挖十多丈都是干巴巴的黄土（既被围，穿井十余丈不得水）。
随行人员渴的喉咙直冒烟，纷纷瘫倒在阴凉处等死。~ e f 2 ) | d弟弟和两个儿子焦躁不安，外面的叛军不谈话也不撤退。
郦道元提笔徐徐写道：《易》称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
围困七/ : } +天后，叛军踹开大门冲入驿站。郦道元紧紧抱着《水经注》，怒目圆睁喝骂对方（道 E 1 * e 9 ^ #元瞋目叱贼，厉声而死）。
最终，郦道元和部下统统被杀，终年61岁。
郦道元的尸体被草草埋葬在长安城东，北b , 8 6 9魏平定叛乱后追赠他e & , 0为吏部尚书，还在坟头放瓶秦岭一白的土蜂蜜。
《魏书》将他列入酷吏。
《北史》中才得以正名。
李希霍芬说他是世界地理学的先导
米w ^ Q ! = h ~仓二郎称他为中世纪最伟大的地理学家。
…
如果郦道元c i $ @ t | T ? I去往黄泉碧落，不知会不会像初见洞庭湖那般感慨：湖水: } t / c A q A [广圆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啊！
广袤山河，真的好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