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潘岳《闲居赋》原文、译文及其赏析

《闲居赋》是西晋潘岳作写的一首表现其厌倦官场和隐逸情怀的一篇散文。作者回顾三十年的官宦生活，仕途沉浮，一时心灰意懒，产生了归隐田园的意念，因而写了这篇《闲居赋》。

《闲居赋》，公元296年潘岳50岁时所作，总结自己做官经历:八次调换岗位，一次提升官阶，两次被撤职，一次被除名，一次没就任，三次被外放。潘岳投身政治，“卷入党争”泥足深陷，是由他的家世和社会关系所决定。门阀士族、婚宦关系，潘岳入仕，势所必然。投身权臣、贾充门下、贾充死后、依附杨骏。“骏败亡”，侥幸免。贾氏故吏、权过贾谧。

【原文】

闲居赋并序

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曾不慨然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巧诚为之，拙亦宜然。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举秀才为郎。

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今天子谅暗之际，领太傅主簿，府主诛，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阅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

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曰:”拙于用多。”称多者，吾岂敢;言拙，则信而有徵。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其辞曰:遨坟素之长圃，步先哲之高衢。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有道余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余也!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身齐逸民，名缀下士。背京沂伊，面郊后市。浮梁黝以迳度，灵台杰其高峙。窥天文之秘奥，睹人事之终始。其西则有元戎禁营，玄幕绿徽，溪子巨黍，异絭同归，炮石雷骇，激矢虫虻飞，以先启行，耀我皇威。其东则有明堂辟雍，清穆敝闲，环林萦映，圆海回泉，聿追孝以严父。宗文考以配天，秪圣敬以明顺，养更老以崇年。若乃背冬涉春，阴谢阳施，天子有事于柴燎，以郊祖而展义，张钧天之广乐，备千乘之万骑，服枨枨以齐玄，管啾啾而并吹，煌煌乎，隐隐乎，兹礼容之壮观，而王制之巨丽也。两学齐列，双宇如一，右延国胄，左纳良逸。祁祁生徒，济济儒术，或升之堂，或入之室。

教无常师，道在则是。胡髦士投绂，名王怀玺，训若风行，应犹草靡。此里仁所以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爰定我居，筑室穿池，长杨映沼，芳枳树樆，游鳞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蔼，灵果参差。张公大谷之梨，溧侯乌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枣，房陵朱仲之李，靡不毕植。三桃表樱胡之别，二柰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梅杏郁棣之属，繁荣藻丽之饰，华实照烂，言所不能极也。

菜则葱韭蒜芋，青笋紫姜，堇荠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阴，时藿向阳，绿葵含露，白薤负霜。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体以行和，药以劳宣，常膳载加，旧疴有痊。

于是席长筵，列孙子，柳垂荫，车洁轨，陆摘紫房，水挂赪鲤，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昆弟斑白，儿童稚齿，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他。

退求已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而奚拟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

【译文】

我读《汲黯传》，读到汲黯姐姐的儿子名字叫司马安的，曾经四次做官做到九卿的高位，班固在他的史书中记载了这件事，把司马安归于善于钻营谄媚的官吏，读到这里我没有一次不放下书本大发感慨的。我叹道：“唉！钻营献媚的人通过投机取巧做了大官，确实有这样的事情，但是那些不善于献媚投机取巧的人也应该能做大官啊。”但是我一直以为作为一个士人的一生，如果不能像至圣先贤那样从无迹可寻的世事中悟出精妙的道理，就一定要通过建功立业，用自己的一生致力于造福世人。因此我凭借忠贞践行信义来增进自己的德行，真诚不加纹饰地著书立说以保有自己的功业。

我年少时侥幸得到了乡亲们的赞誉，得到了司空太尉的赏识并被委任官职，我所效力的人就是太宰鲁武公贾充。后来被推举为秀才做了郎官。等到世祖武皇帝时，担任过河阳县、怀县的县令，以及尚书郎、廷尉平等职务。今天皇帝居丧之际，领受了太傅主簿的职位，等到委任我的府主杨骏获罪被诛杀之后，我被除名成为一介平民。不久又被重新启用，被任命为长安令。当提拔我任博士时，恰好母亲病重，我没有来得及向皇帝谢恩就回家看望母亲，因此被免官。回首我从少年到现在的50岁，期间经历了八次调动官职，一次升职，两次免职，一次被除名，一次获得提升却因未谢恩被罢免，总共三次升迁。虽说整个仕途顺畅、阻塞各有际遇，也不过是作为一个不善于献媚投机取巧的人努力争取的结果罢了。

从前有一个学识渊博贯通古今的人叫和长舆，曾经对我做过评价，他坚持这样的观点：“潘岳这个人很有才能但是不善于利用自己的才能去获取官职”。说我有才能，我哪里敢接受；说我不善于利用自己的才能适应官场的需要倒是有实际例子可以证明的。如今是有才德贤能的人在做官，百工官员也都赶上了好时候，像我这样不懂官场规矩的人，可以断绝追求仕途荣宠的事情了。

我的老母亲健在，年老体弱，我又怎么敢不面容愉悦地侍奉尽孝，却又为了卑微的官职而受人役使忙碌不定呢？因此我采取知足不求名利的态度，掂量自己的力量恪守自己的志向，不去羡慕那些不义而富贵的人，在乡间盖房种树，过着逍遥自得的生活。池塘里有足够供我垂钓的鱼，我有水利设施为别人舂米收取费用可以使我不用耕种就能很好的生活。用水浇灌菜园种菜卖菜，用以供给早晚的饭食；放羊卖乳酪以供给夏天的伏日和冬天的腊日进行祭祀的费用。孝顺母亲，友善兄弟，这也是不懂得为官之道的人在治理国家啊。于是我作了一篇文章名为《闲居赋》，用以歌咏这件事情并按照自己的意愿抒发感情。文章的内容为：

我徜徉在满是古代经典著作的园子里（比喻读了很多古代典籍），沿着至圣先贤开辟的道路前行。我脸皮虽然很厚，但是面对先贤宁武子和蘧伯玉的高深思想时，内心仍然感到羞愧。国家政治清明的时候我没有出仕当官，国家政治黑暗的时候我也不懂得装傻，我是多么智巧不足而又笨拙有余啊。因此，我丢官闲居在洛水河畔，隐身于安闲的百姓之中，名列于士人之下。

我隐居的地方靠近京城，上溯伊水河，面向城郊而背靠集市，有浮桥连结着河的两岸，可以直接渡过洛水。灵台雄伟地耸立着，它观测天象的奥秘，目睹世间人事的变迁。西边有兵车和禁军的营房，黑色的帐篷和绿色的旗帜。有豁子、巨黍这样的良弓，也有用一个板机引发的连弩。炮石在雷鸣般的响声中抛起，同时射出无数的飞蛊箭。它们可以随时开赴战场，显示了皇家的威武。东边有皇帝的明堂周围环绕着水沟，清明庄严，宽敞安静。四周树林掩映，流水环绕。遵守孝道从孝敬父亲开始，遵奉晋文王以配祀上天。以尊敬祖先和上天来阐明顺应天道，扶养三老五更以表示崇敬老人。至于冬去春来，寒冷的阴气消除，温暖的阳光遍及大地，天子则将举行烧柴祭天，郊祀祭天敬祖以展示孝义。演奏优美雄壮的乐曲，准备千辆车万匹马，人们都穿着整齐的黑色的祭服，管笛奏起响亮的音乐，多么辉煌!多么盛大!这便是壮观的礼仪和无比富丽的王家制度。国学和太学也都设在这里，两处的屋宇建筑规模是一样的。右边的国学延请的是贵族子弟，左边的太学接纳的是贤良的士人。两处都生徒众多，精通儒家学说的人济济一堂。有的已经有所成就，有的更进入了高深的境界。他们没有固定的老师，得道的人就是老师。因而使得俊杰之人放弃官职前来读书，王侯们怀揣印玺前来就学。这里的教化犹如吹过的风，被感召的人如同风中的草，即刻为之倾倒。这里便是最可居住的仁义之乡，也就是孟母三迁所要寻找的地方。

于是我决定在这里居住，修建了房屋，开掘了池塘。杨树的倒影映到池水里，芬芳的枳树结成篱墙。游鱼在水中出没，荷花盛开。竹木繁茂，结满奇珍异果。有大谷的张公梨，有梁侯的乌稗柿，有周文王的弱枝枣，有房陵仙人朱仲的李子，这些果树没有不种的。三种桃分别是樱桃、山桃和胡桃，还有红白两色的沙果。石榴葡萄，果实磊落枝条曼延。梅、杏、郁李之类的，繁茂的枝叶点缀着美丽的花朵。鲜花与果实互相映照，有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美。蔬菜则有葱、韭菜、大蒜和芋头，青笱和紫姜，堇荠香甜可口，辛菜香菜馥郁芬芳。背阴土地生长着囊荷，向阳的土地种着时藿。绿葵沾着露水，白薤带有寒霜。

每当暑气消退的凉爽秋日，或是寒风过后和煦的春天，一场小雨之后，天朗气清，我母亲太夫人坐上轻便的车子，远可以去观赏京城的近郊，近可以在家里到处游玩，身体由于行走而感到舒适，吃的药物也因为活动身体发挥了效力。饭量增加，旧病也痊愈了。这时摆上长长的筵席，子孙们整齐的排列坐下，柳树成荫，车子停在道上。采摘了园中的精美水果，打捞了池里的红色鲤鱼。有时候在树林中摆宴，有时候在水边举行拔出不祥的祭祀。头发花白的兄弟，年幼的孩子们，都举杯敬祝太夫人万寿无疆，都感到有喜有忧，一边为老人的长寿而欢喜，一边为老人的年迈而担心。举杯祝寿之后，太夫人面色和悦，于是，丝竹奏乐，大家劝酒痛饮，跺脚跳着舞，高声唱着歌，这时候感觉到人生的安乐，谁还想其他的事情（或许是指出仕当官的事）呢。我回过头来自我反省，感觉自己的确才识低下没有什么作为。于是，我遵循古人周任的格言（周任格言：能施展才能就当官，否则就不要当官），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去做官，结果是连自身都几乎不保，哪里谈还得上与古代的贤明的哲人相提并论呢。现在只好信仰道家深奥玄妙的道理，断绝官场的念想，闲居游乐度过平庸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