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是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山大师，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家，应该给予特别的重视。但是过去对冯梦龙的研究，往往局限在微观的具体问题上，虽然取得了较大的成绩，却在总体上，并未能实事求是地对冯梦龙的地位给以确当的评价。
本文用六维立体的思维方法，根据冯梦龙研究的成果，作宏观研究的创新尝试。这些新的研究，关系到中国文学的现代化问题、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问题、文学评价的艺术标准问题、冯梦龙研究与文学观念的进步问题、冯梦龙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问题。
一、对冯梦龙评价的历史变化
在历史上，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是：冯梦龙的许多作品在封建社会中是离经叛道的，许多作品是被禁的。他生前屡受封建文人的攻击，死后更遭诬谤诋毁。所以在封建社会的文人眼中，他收集、记录、整理和创作的民间诗歌、许多优秀的话本小说、传奇戏曲等俗文学作品，根本不算文学，更不能登大雅之堂，完全被排斥于文学之外，故而在文学上是没有任何地位的。20 世纪初，蔡元培最早提倡俗文学。a“五四运动”以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和俗文学家郑振铎、孙楷第等学者的著作，开始对冯梦龙作了较高的评价。这是“五四运动”反封建的民主文学思想的表现。
在“五四运动”之后，冯梦龙的俗文学小说成为文学史上公认的经典作品之一。冯梦龙也以著名的“小说家”“俗文学大家”的身份受到了重视，成为文学史上著名的一家。有的学者开始重视冯梦龙收集记录的民歌《挂枝儿》《山歌》，并对其进行了整理、注解和再版的工作。《挂枝儿》《山歌》是冯梦龙“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反封建的民间创作，是中国民间文学史上一部个人记录的伟大的民歌集。[1]但是，当时人们还未能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在文学评价上，往往并不高，甚至认为那是社会下层市井小民低级的口头文学，被认为是格调低下的作品，算不得文学，当然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当代文学史家们大多对冯梦龙的总体评价并不高，更没有看到冯梦龙在文学史上的划时代作用。例如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所主编的古代作家传记巨型丛书《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九卷集的第四卷收入陆树仑的《冯梦龙》一篇，指出冯梦龙是“具有时代特征的优秀的通俗文学家和戏曲家”[2]。在他看来，冯梦龙只是有明代特色的一般的优秀通俗文学家而已。这套巨型丛书有一定权威性，其顾问的团队非常强大b，所以，这可以代表社会上对冯梦龙总体评价的看法，可见冯梦龙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高，是比较一般的。
但民间文学也是文学，而且非常重要。文学史上的所有文学体裁：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词、曲、小说话本、院本杂剧等，几乎都是从民间文学中首先创造出来的。屈原、李白等文学大家都认真学习过民间文学。这些文学史上的客观事实和真理，是封建文人所不理解的。这种情况虽然已经有了不小的改变，但是这些文学思想至今仍然有很大的影响。这就说明，文学观念更新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甚至可以说：许多文学研究者的思想中，还有很多封建思想的残余，以致不能科学评价冯梦龙的民间文学、俗文学伟大创新的重要性。只有少数进步的文学家能够理解冯梦龙对中国文学事业的伟大贡献。
二、冯梦龙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问题
对冯梦龙思想与文学成就的总体评价如何，是关系到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作用的关键问题。人们之所以对冯梦龙评价不够，主要有这样几点原因：首先，冯梦龙的作品既反封建，又宣扬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观念，他还热衷于四书五经的学习和研究，五十多岁考取了功名后做了官。所以他还有封建思想，自然反封建很不彻底。其次，认为冯梦龙的作品，有一些在艺术上还“比较粗糙”，不够完美。最后，冯梦龙的作品中，存在着一些色情成分，“情趣不高”。
以上这些观点的产生不是偶然的，它关系到文学观念的根本问题，下面试一一分论之。
（一）如何看待冯梦龙的反封建和他的封建思想
冯梦龙生活在封建社会中，为了参加科举考试，他饱读四书五经，确实是存在着封建思想。此外，他还对四书五经有过研究，并且留有著述c。但这些多是他晚年所做的事，主要目的在于纠正时弊。如果认真研读他这些重新解读传统经典的著作，就会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冯梦龙的言论离经叛道，一副笑傲历史、卓尔不群的狂士形象[3]。”而在冯梦龙青壮年时期的文学活动中，他却高举起了反封建的大旗，做出了震惊文坛的大贡献。
首先，冯梦龙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礼教。在《叙山歌》中冯梦龙说：“今虽末世，而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若夫借男女之真情， 发名教之伪药，其功于《挂枝儿》等。”[4]这里冯梦龙“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5]显然对封建礼教之虚伪、腐朽，是彻底否定的。这就说明，冯梦龙不止在思想上，更在行动上、文学实践上，对封建礼教是彻底反对的。
其次，冯梦龙在文学观念上是彻底反封建的，而且在他的小说艺术中，对于传统的封建思想在实质上也是否定的。这种文学观念是目前流行的“形象思维论”，其主张：“文学通过艺术形象，反映生活，表现思想。”d但其重视思想而忽视了艺术内容——感情，就把作品中抽象的思想和艺术形象所表现的思想混为一谈了。这样，在分析作品时往往运用思想性、艺术性二分法，又强调“政治标准第一”，看到冯梦龙的小说中有一些封建伦理忠孝节义的说教，就认为他宣扬封建思想了。其实这种评价方法是不科学的。正如，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保皇党，然而在他的小说《人间喜剧》中却表现出先进的民主主义思想。我们不能从他的一些保皇党言论来否定他反封建的进步思想。我们在分析和评论作家作品时，应该主要看他在作品的艺术形象中体现了什么思想，看他的艺术内容，而不能只看他某些言论中的抽象思想。可惜，一般的文艺理论并不讲“艺术内容”，甚至不知艺术内容为何物，而误把思想看成是艺术内容。
形象思维论有一段著名的话，是俄国文学大师别林斯基说的。他说：“文学的特征是形象性，文学是形象思维的产物。文学和科学不同。科学运用抽象思维，而文学则是‘用形象来表现思想’，而科学和文学所表现的都是‘同一个东西’。”[6]这就是说，文学和科学的不同，只是表现在思维方法上，而它们的内容则是一样的。这就忽视了艺术的特殊内容——感情。托尔斯泰在《艺术论》中说：“艺术是交流感情的工具，艺术的主要特性是艺术家所体验过的感情。”实际上，感情中包含着思想倾向。但是人们往往把文学作品中的思想和感情分别开来，这就误解了感情。
普列汉诺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普列汉诺夫在《艺术论》中首先批评托尔斯泰：“托尔斯泰说艺术表现感情，这是不对的。艺术既表现感情，也表现思想。”其实，这是对感情的误解。他把感情和情绪这两个概念混为一谈了。用立体思维来分析，情绪和感情并不同。情绪当然是不包含思想的，喜怒哀乐并不是感情而是情绪，所以不包含思想。例如“喜”这种情绪，可以表现为千千万万种感情：如喜爱读书、喜爱赌博……，两者是完全不同的感情；又如喜欢毛泽东和喜欢希特勒，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然而，它们都是一种情绪——“喜”。由此可见，情绪是共性，是抽象的，它不包含思想，但是感情就不同了，感情离不开它的对象，是具体的。对毛泽东和对希特勒的感情内含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具体的感情一定包含着思想，可以说没有不包含思想的感情。感情是主客观的统一，它包含着思想，却又大于思想，它是艺术的特殊内容。
只看到作品的抽象思想而看不到作品艺术形象中的思想，往往形成对作品的误读。我们评论作品，不能只看它的抽象思想，而应该主要看它的艺术形象所表现的思想。因为艺术的内容绝不是一般的抽象的思想，而是艺术形象所体现的感情。以形象图解思想，或只有抽象思想而没有感情的作品，是不能感动人的，是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没有艺术性。所以，我们评论作品，不能思想性第一，而要艺术性第一，把艺术性作为主要的分析和评价的根据。e这当然不是不管思想性，只是不要只看游离于形象之外的思想，而要分析它的艺术内容——艺术形象所体现出来的实实在在的思想，作为评价的主要根据。
如果我们不用形象思维论的传统文学观念，而用我们这种新的文学观念去分析冯梦龙的小说，就会发现，他的作品中主要的思想倾向是反封建的，表现了当时全新的思想。这一点，许多评论家是看到的，肯定的。特别是王凌的《“三言”为文学史提供了哪些新东西》等文章和著作，对冯梦龙反封建的民主新思想，有着很高的评价。
问题是人们往往因为冯梦龙作品中的一些抽象的忠孝节义思想，而把他看成是封建思想的护卫者和宣传者。这是对冯梦龙评价不高的主要原因之一。这实际上是一种对冯梦龙的误解。如果按照文艺特性来评论冯梦龙作品中的思想，就不应该把一些抽象思想作为主要的方面来评价。
如何看待作品中的抽象的封建思想呢？在评论封建社会中的作家时，不能用今天的标准去要求古人。否则，一些最伟大的作家，如屈原、杜甫等等这些忠君的作家，都成了宣扬封建思想的了。在当时忠君和爱国是一致的，我们不能要求古代作家都是革命者，这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
